拒绝“自杀式”交付:医疗软件公司如何在客制化的“黑洞”中活下去?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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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疗信息化正经历从‘纸面电子化’到‘管理数字化’的深度跃迁,但一线实施却面临‘诺基亚心理’的强烈抵制。当用户抱怨新系统‘操作繁琐’时,背后折射的是数据荒原与数字化文明的深刻冲突。本文从技术逻辑、商业博弈、组织心理三重视角,解构HCRM系统实施中的‘复杂性守恒’定律与权力再分配真相。

作者在医疗信息化这片深水区里游了18年,曾参与过HIS系统早期的蛮荒生长,也正在经历HCRM(医院客户关系管理)的数字化重构。这18年间,国内的医疗信息化完成了从“纸面电子化”到“管理数字化”的深度跃迁。

然而,站在当下实施一线,作者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“深水区寒意”。这种寒意并非来自技术的瓶颈,而是来自一种结构性的错位:我们试图用iPhone的性能去重构医疗服务,但用户却只想把它当作诺基亚的板砖来砸核桃。 本文将从技术逻辑、商业博弈、组织心理三个维度进行全景扫描。

第一章:路径依赖的诅咒——“诺基亚心理”与数字文明的代价

在医疗信息化的交付现场,最令人沮丧的时刻往往不是遇到技术Bug,而是当你捧出一颗精心雕琢的“工业明珠”时,用户却嫌它不如一块“磨损的旧石头”顺手。

1.1 “好用”的假象:怀念那个无序的诺基亚时代

在HCRM(医院客户关系管理)系统上线的一周内,现场实施收到的反馈几乎是压倒性的抗议。 “以前我点一下就保存了,现在为什么要选三个下拉框?” “以前我能在备注栏里随便写,现在你非要我选标准标签,这不是折磨人吗?” “能不能把界面改回原来的样子?哪怕把功能加进去也行,操作习惯别动。”

以前的系统是什么样子?

那是一个接近于单机版、无逻辑校验、无系统联动的“诺基亚时代”。在那套系统里,工作人员输入一个“王大爷”,系统绝不会跳出来告诉你:“数据库里有 50 个王大爷,请问是哪一个?”。在那套系统里,备注栏可以被当作日记本,你可以随意输入任何非标准化的字符,而不需要考虑这些数据在三年后是否能被检索,或者是否能为医院的经营分析贡献一个维度的价值。

这种“好用”的本质,是数据的极度荒芜。

但这种“好用”是建立在数据荒原之上的。 诺基亚时代的系统之所以“快”和“简单”,是因为它把所有的复杂性全部推给了人类的大脑。护士需要凭记忆去辨别患者身份,客服需要用纸笔记录 HIS 里的流水号。系统只是一个电子记事本,它不参与逻辑判断,不负责数据质量。这种“简单”,是以牺牲医院整体数字化资产价值为代价的。它将所有的复杂性都转嫁给了“人的记忆”和“未来的风险”。

1.2 深度分析:复杂性的守恒与位移

作为设计者,我必须向所有的医院管理者和从业者阐述一个深层的物理学逻辑:在一个严密的业务系统中,复杂性是守恒的。

所谓复杂性守恒,是指一个系统要完成既定的业务目标,其背后的逻辑密度是确定的。

  • 在诺基亚时代: 系统的界面极简。因为复杂性被位移到了“人”的身上。医院需要大量的人力去对账、去纠错、去在信息孤岛中人肉摆渡。
  • 在 iPhone 时代(新时代的系统): 我们为了实现全院数据的“书同文、车同轨”,在系统底层埋设了成千上万条比对逻辑。

当用户抱怨“现在为什么要选三个下拉框”时,她们感知不到的是:多出的这两个下拉框,背后对应的是系统自动在 HIS、体检、预约库中进行的数亿次数据碰撞。

为什么要这么做? 因为 HCRM 的灵魂在于数据质量(Data Integrity)。 如果我们在录入端放水,允许用户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,那么我们交付的 EMPI 就会瞬间崩塌。一个患者在门诊叫“王利”,在体检叫“王莉”,在 CRM 里又变成了“王女士”。如果系统不强制要求核对身份,那么这三个身份将永远无法合并。结果就是:医院花费巨资建设的所谓“全生命周期服务”,在底层逻辑上就是断裂的。

这就好比客户购买了一台 iPhone,他理应享受 FaceID、全家桶数据同步、云端备份带来的极简体验。但他却因为 iPhone 没有诺基亚那样的实体拨号键而大发雷霆。他不在乎数据是否安全,不在乎云端是否同步,他只在乎在拨号的那一秒钟,他的手指能不能感受到物理按键的反馈。

1.3 局内人视角:多维度的心理博弈

在这个僵局中,每一个角色都在进行一场关于“利益”与“权力”的博弈。

【角色一:一线客服/护士——“被工具异化的焦虑”】

对于一线人员来说,系统的进步往往伴随着“控制权”的丧失。 在旧系统里,她们是数据的主人。她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,这种模糊性带给她们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。而新系统要求每一条数据都必须标准化、必须与 HIS 勾连。这意味着她们的工作变得透明、可追踪、可考核。 “不好用”往往是一线人员最后的防御工事。她们通过抱怨系统复杂,试图夺回对工作节奏的控制权。

【角色二:实施工程师——“文明冲突的牺牲品”】

我手下的实施工程师们常说自己是“扫雷兵”。 他们在现场面临的压力是毁灭性的。一边是产研团队坚持的“数据底座逻辑”,一边是医院一线人员拍着桌子喊“不改界面不给验收”。 很多年轻的工程师在现场会崩溃。他们试图讲道理,讲 EMPI 的重要性,讲数据主权的唯一性。但对方只回一句话:“我不管你以后要干嘛,我现在点这个按钮觉得慢,你给我改成原来的风格。”

【角色三:产品经理——“守住未来的守夜人”】

我曾在无数次评审会上拍案而起:“不能改!改了,这个系统的底座就塌了!” 我知道只要我妥协,增加几个无逻辑的表单,项目就能迅速验收,我也能拿到回款。但在医疗信息化领域深耕 多年,我有一条最后的职业底线:我不能交付一个明知是垃圾的系统给客户。 如果我为了迎合当下的习惯,去阉割掉数据的闭环与逻辑的严密,那我不是在做产品,我是在做“数字化鸦片”。这种鸦片能缓解上线的阵痛,但它会让医院的数字化进程彻底瘫痪在过去的泥潭里。

1.4 孤岛的终结:身份识别逻辑背后的“管理成本”之争

在 HCRM 系统设计中,最令我引以为傲也最令用户头疼的,就是 EMPI(Enterprise Master Patient Index,企业患者主索引)

在“诺基亚时代”,医院的数据是碎片化的。同一个患者,在门诊可能登记为“刘美玲”,在住院处因为方言口音被误录为“刘美林”,而在体检中心可能只留下了一个手机号和“刘女士”。在旧系统中,这三个人是完全独立的,她们的诊疗记录、消费习惯、随访禁忌被永远锁在各自的孤岛上。

当我们带着基于可个性化配置的逻辑规则匹配的 EMPI 进入医院时,系统在录入界面设置了“多重关卡”。

  • 系统的逻辑是: 当你输入“刘美玲”时,我必须在 0.5 秒内检索全库,告诉你:“数据库中已存在高度疑似的‘刘美林’,请核对是否为同一人。”
  • 一线员工的逻辑是: “我管她是不是同一个人,我后面排着队呢,你别让我选,让我直接点保存!”

有一次,在某医院的现场,一位资深护士长指着屏幕对我说:“你们这系统太轴了,我输个电话号码,它非要我确认地址。以前我们都是随便填个‘本市’就过了,现在你非让我问清楚是哪个区哪条街,这不叫信息化,这叫折磨人。”

我当时反问她:“如果不问清楚,三个月后患者出院,我们需要根据网格化管理进行社区随访时,我们怎么知道该把这个任务分给哪个社区护士?如果数据是废的,那我们这几百万的随访系统不就成了摆设?”

她愣了一下,但随后依然咕哝着:“那是随访的事,跟我录入有什么关系?”

这就是认知的断裂。 每个人都想享受数字化带来的果实(精准的随访、清晰的报表、自动化的提醒),却没有人愿意承担产出这些果实所必须付出的“数据成本”。这种“鸵鸟心态”是路径依赖最顽固的表现。

1.5 权力之争:界面排布背后的“科室主权”

在复盘中,我们必须触及一个极其隐秘的话题:界面布局(UI/UX)本质上是科室权力的分配。

在“诺基亚时代”的 HIS 系统中,界面往往是扁平且杂乱的。一个页面里塞满了上百个输入框,不管你是医生、护士还是财务,看到的都是同一个“万能表单”。这种设计的潜台词是:业务是模糊的,权力是平均的。

而 HCRM 的设计思路是基于业务流(Workflow)的。 我们将界面拆分为:客户画像区、服务进度条、待办任务台。这种设计强制要求一线员工按照既定的管理逻辑行事。

  • 你必须先完成“身份核实”,才能解锁“需求登记”
  • 你必须填写“意向强度”,系统才能触发后续的“精准营销”

这种逻辑闭环,在用户眼里变成了“操作繁琐、层级太深”。她们甚至要求:“你能不能把所有东西都摆在第一页,让我一眼看全?”

这种诉求背后的真相是:她们拒绝被系统的逻辑引导。 她们习惯了那种“跳跃式”的工作方式,想填哪就填哪,想不填就不填。一旦系统通过界面引导强加了一套管理秩序,她们就会感到一种“主权被侵犯”的焦虑。

作为产品经理,我深知,如果我退缩了,把所有字段重新平铺在一个页面上,那就是在向“前现代化管理”缴械投降。那样做出的系统,虽然操作快了,但数据的逻辑链条断了。一个没有逻辑链条的 CRM,最终只能沦为一个落满数字灰尘的荒冢。

1.6 技术背后的商业哲学:软件是管理共识的容器

最核心的感悟:软件不只是代码的集合,它是一个组织关于“管理共识”的实体容器。

当我们把 HCRM 部署到医院时,我们交付的其实是一套预设好的“服务逻辑标准”。比如:

  • 患者投诉后,必须在 4 小时内有初步反馈;
  • 重点手术患者出院后,第 3 天、第 7 天必须触发自动随访。

这些标准,被我们封装成了代码,固定在了交互流程里。当用户抗议“不好用”时,她们抗议的往往不是软件本身,而是背后那套变严了的管理制度

在旧系统里,制度是写在纸上的,是可以“通融”的。纸上的制度像一根橡皮筋,想拉多长就拉多长。但在我们的 HCRM 里,制度变成了硬邦邦的代码。如果不完成随访,后台的任务中心就会永远显示“待办”,院长的运营看板上就会出现一个显眼的红点。

这种“不可规避性”,才是诺基亚心理最恐惧的东西。

于是,她们试图通过攻击系统的“复杂性”,来解构这套管理制度。她们希望系统变回“诺基亚”,变回那个可以随意删改、不留痕迹、不触发警报的简易工具。这是一种本能的避险反应,也是数字化转型中最难逾越的高山。

1.7 排除问题:为什么“一键改版”是产品的商业自杀?

在项目僵局中,为了回款,为了结项,很多项目经理会向产研团队哀求:“求求你们了,给他们做一个‘怀旧模式’吧,界面长得跟以前一模一样,逻辑挂在后面就行。”

这是一个极度诱人但又极度危险的诱饵。

为什么必须拒绝“怀旧模式”?

数据一致性的崩塌: 现代 HCRM 是基于 React/Vue 等前端框架的组件化开发,数据的双向绑定与底层数据库的触发器是高度耦合的。一旦为了模拟旧系统的“万能表单”而强行打通,会导致数据校验失效,产生大量的脏数据。

升级能力的丧失: 如果你为 A 医院做了一个“怀旧版”,你就得为它维护一个独立的代码分支。这意味着以后公司所有的功能迭代(比如引入 AI 导诊、接入大模型画像),A 医院都无法使用。因为那个旧界面根本承载不了新功能的交互。

品牌心智的降级: 作为一家专业的医疗信息化厂商,如果我们允许系统退化到 20 年前的水平,那我们在客户心中就不再是“数字化专家”,而变成了一个“写代码的劳务工”。

“为单个客户定制‘怀旧版’,本质上是在用公司的长期研发带宽为客户的短期‘拒绝成长’买单。这种负资产的累积,最终会拖垮公司的响应速度。”

这种妥协,是对产品生命的“自杀性攻击”。

思考

我们必须给出希望。既然我们坚持了“高级逻辑”和“标准化底座”,那么如何解决一线员工确实存在的“操作繁琐”问题?

未来的解药,不在于简化逻辑,而在于隐藏交互。

我们的目标是:让系统变得像 iPhone 一样聪明,甚至比 iPhone 更懂用户。

未来的 HCRM,可能根本没有复杂的录入界面。它就像一个透明的助手,潜伏在医护人员的耳边和指尖。当你需要数据时,它无所不在;当你录入数据时,它无感无形。

只有到了那一天,那种“诺基亚心理”才会真正消失。因为那时,人们会发现,坚持秩序并不是为了增加负担,而是为了最终获得那种“基于精准数据支持的自由”

信息化建设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命题,它是一场关于“放弃低级自由,拥抱高级秩序”的洗礼。如果我们因为怕卡壳而退缩,那我们交付的就不是工具,而是这间医院进化的阻碍。

我们守住的不仅是一个软件,更是一个行业的未来。如果说过去我们修的是“通电的路”,那么今天我们修的就是“通数据的网”。路可以坑洼不平,但网必须严丝合缝。

结尾

我们试图用逻辑严密的网络去替换坑洼不平的道路,但现实给予我们的回馈往往是残酷的“现场抵制”。如果说第一章展现的是一线用户带来的“认知寒意”,那么隐藏在这背后的,则是足以冻毙整个行业的“商业寒意”。

为什么明知是“自杀式交付”,很多公司却依然不得不饮鸩止渴?因为在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,原则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。下一章,让我们揭开医疗软件公司在客制化泥潭中挣扎的真相。

本文由 @M-7 原创发布于人人都是产品经理。未经作者许可,禁止转载

题图来自Unsplash,基于CC0协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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